第48章 忽然一朵花先开-《剑来》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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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只是因为陈平安担任大骊国师的缘故,绣虎崔瀺,就自然而然恢复了文圣一脉首徒的身份,水到渠成,理所当然,毋庸置疑。
    袁化境站在门口片刻,看了眼之前自己一向不太看得起的袁纪,点点头,附和一句,“我的看法,差不多就是袁纪说的这个意思。至于明天意迟巷袁氏在内所有门阀大族、朝廷高官,是荣是辱,不在于你们明天在国师府跟他聊了什么,就像到了月底,账房先生把长工短工们都喊过去,聚在一张桌子旁边,欠钱的还钱,出力的拿钱,只是‘结账’而已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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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礼部侍郎董湖近期都在“故意刁难”长春宫修士,商讨如何挽留那些滞留于大骊境内“归心似箭”的农家修士,既有别洲的,也有宝瓶洲南边的。这种事情,本该是大骊户部的分内事,但既然是陈国师安排给他的公务,董湖也不介意让户部见识见识自己的经济之学……天蒙蒙亮,忙碌到三更半夜的董湖准时醒来,穿戴整齐、洗漱完毕之后,老人着急忙慌出了门,等到管事提醒,老侍郎这才临时记起陛下近期不在京城,今日没有朝会。也好也好,睡个回笼觉去。
    巷口来了个年轻容貌的陌生人,赵端明立即撤掉障眼法,问道:“请止步。”
    是个背箱的年轻人,衣服朴素,就像个穿街走巷的货郎。
    那人笑着自我介绍道:“我叫张直,是个包袱斋,来这边找陈先生商量事情。”
    赵端明假装没听明白对方说的“陈先生”,说道:“我只负责拦阻无关人等进入巷子,不是门房,也不会帮忙通禀。你要见谁找谁,都是你的自由,但是只能耐心等着,至于见不见得着,反正我说了不作数。”
    张直点头笑道:“明白了。”
    赵端明内心惴惴,既胆大包天又能扛事的师父不在,少年到底不踏实,生怕拦了不该拦的“上边”和“天边”这两类人物。
    “上边”,是说文庙墙壁上边的塑像或是挂像,“天边”,则是说远在天边、本该与他们师徒无交集的山巅大修士。
    见那自称是包袱斋的年轻人气度温和,不像什么不知轻重的歹人,反而更像是每年到自己家族门口递交名帖等候接见的清流文官,若能进门,神色自若,毫不怯场,不能进,也不会垂头丧气。赵端明一来闲来无事,再者对那“包袱斋”有所耳闻,就与张直聊了些关于包袱斋的内幕,对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,说得风趣,赵端明差点一个没忍住,想要询问对方成为包袱斋有哪些要求。
    刹那之间,顺着张直的视线,赵端明立即转头望去,果然看到了国师走在小巷的身影。
    陈平安不急不缓走到巷口这边,打趣道:“再这么聊下去,就要连老底都给被张直摸清楚了。”
    赵端明挠挠头,感觉自己也没说啥啊。
    陈平安望向张直,笑问道:“前辈搁这儿守株待兔呢?怎么不直接去国师府堵门?”
    包袱斋祖师爷张直。他曾用一个令人咂舌的山上天价,从陈平安这边买走一张欠条。
    张直也不弯弯绕绕,笑道:“我是奔着大渎事务来的,只需要跟陈先生聊几句就走。”
    陈平安此刻笼袖站在少年身边,疑惑道:“我好像也不管那一摊事务吧,一直都是崔东山和青萍剑宗在负责。”
    张直说道:“陈国师的一两句话,要比桐叶洲云岩国举办一百场祖师堂议事都管用,我思来想去,还是壮着胆子跨洲来到大骊京城,面见陈先生。说不定也能让陈国师省掉些许的心力和稍多的人力物力。”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确实是个‘说不定’。”
    张直也没有被这个不太客气的说法给吓退,说道:“我先说了想法,陈国师不妨听听看。”
    赵端明难免心中惊讶,怎么感觉陈先生比较陌生了,说话还挺……不留情面的,别说是师父,就是在自己这边,陈先生也从来和和气气的,是小巷内外双方关系半生不熟的缘故?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我们边走边聊。”
    张直当然没有任何异议,也没有反对的资格。
    既然都是爽快人,陈平安也开门见山道:“你当时带吴瘦去青衫渡,说好听点,叫作带了块最合适的敲门砖,说难听点,算不算用心险恶?”
    张直竟是全不否认,点头道:“带谁去青萍剑宗,我事先是深思熟虑过的,表面上,负责桐叶洲包袱斋事务的那对夫妻档,他们才是最佳人选,因为他们内心深处就仰慕陈隐官,所以到了青衫渡,哪怕不用说话……或者说最好不说话,就容易赢得类似米裕这些聪明人的好感,但是我觉得还是分量不够,火候不足。吴瘦在宝瓶洲捅出来的篓子,不该由他们在桐叶洲来缝补,意思不大。陈先生心中到底还会存有芥蒂,说不定对张直还会心生反感,认为整座包袱斋行事,一贯投机取巧,不走正道。”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继续。”
    张直深呼吸一口气,说道:“吴瘦不犯错,我就没有当场纠错的机会。不如此作为,陈先生就很难对包袱斋有所改观。”
    陈平安玩味笑道:“张直的包袱斋,有吴瘦这种赚钱本事不小的势利眼,是张直必须要承受的代价。那么吴瘦摊上你这么个城府深沉的头把交椅,差点被人当场出剑剁死在青衫渡,也该是他吴瘦必须付出的代价?”
    不等张直说什么,陈平安自顾自点头道:“兵行险着。”
    张直听到这个评价,霎时间神色微变。
    需知前不久郑居中,吴霜降,陈平安,他们三个共同做成了一桩壮举。
    万年之后,再次共斩兵家初祖,甚至直接昭告天下,山巅修士人所皆知。
    不知让多少人的希望和谋划彻底落了空,也不知道让多少端小板凳坐等好戏开场的人大感失望。
    陈平安转头望向张直,“我只问你一事,如果米裕与吴瘦递剑,我肯定不拦着,你会怎么做?”
    张直说道:“必须救他。就当是花钱消灾,包袱斋不惜代价。”
    “虽说还是一桩人心上边的买卖。”陈平安笑道,“不过张直还算是以诚待人了。”
    张直犹豫了一下,问道:“如果我今天不来找陈先生,包袱斋会是怎样的下场?”
    陈平安哑然失笑,“既然是一件在桌上谈拢了的事情,合伙做买卖,无非是做好了一起分钱,做不好就一拍两散,包袱斋还能有什么‘下场’?我如今不过是多出一个大骊国师的身份,别说整座浩然天下,就是在这个最小的宝瓶洲,也只能管管一半地盘的事务。”
    张直几次欲言又止,终究不敢直话直说。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桐叶洲开凿大渎的收尾事务,和大渎开凿成功之后的新篇,你要是信不过崔东山,就去找我另外一个学生,他叫曹晴朗,刚刚辞官,就在今天,准备乘坐渡船去郓州,他要在一处村塾当教书先生,你可以去京郊缟素渡找他谈,现在去拦路,肯定来得及。”
    见张直的脸色有些为难,陈平安说道:“曹晴朗的意见,就是我的看法。说得更直白一点好了,曹晴朗的决定,就是我的论断。
    张直点头道:“明白了。”
    陈平安以心声问道:“包袱斋有没有偷偷开到青冥天下那边去?”
    张直摇摇头,“倒也想,只是有心无力。”
    生怕陈平安误会自己藏私,只得解释一句,“我自身境界不够,无法离乡,某些飞升境也未必待见一个满身铜臭的包袱斋。”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说道:“有机会的话,你可以接触一下雨龙宗的纳兰彩焕,还有刚刚从飞升城来到这边没多久的董不得。”
    张直松了口气,说道:“没问题。”
    还好,至少没有适得其反。
    路过街边一间尚未开门的铺子,陈平安转头看了眼,缓缓收回视线。
    就在张直准备告辞离去的时刻,陈平安停下脚步,突然问了个让张直措手不及的天大问题。
    “如果,我是说一种假设,整座人间,天地再无灵气运转的那种末法时代,修道长生变成了一种望梅止渴的事情,一场纸上谈兵,
    张直,假设你置身其中,身份地位家底不变,你觉得‘钱’能做什么事情,不能做什么事情?你的认知和事实,会出现怎样的不可避免的偏差?”
    张直思量片刻,苦笑道:“陈先生,实不相瞒,我给不出答案。”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你不是给不了答案,是不敢给。给不了一个刚刚走出人云亦云楼的人想要的答案。”
    摆摆手,陈平安笑道:“算了,也是人之常情,我就不为难前辈了。”
    张直说道:“今日之语焉不详也是实情,将来哪天的不吐不快,也烦请陈国师耐心听上一听。”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一言为定。”
    张直是一个喜欢徒步的山上人,能不腾云驾雾就绝不御风而游。
    在这条街上走出去一段路程,张直转头看去,有些奇怪,年轻国师还站在街边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事。
    陈平安只知道曾掖来过京城一趟,但是见没见过“她”,他们见了面又聊了什么,都不清楚,其实陈平安也不想知道。就像崔瀺留给他的某幅画卷,看了开头和过程,不太敢看结尾。
    就像看一本反复讲苦难的书,怕结尾是更大的苦难。或是怕一本讲了很多美好的书,结局没有那么美好。
    来过一次大骊京城,解开了心结的曾掖,最终还是独自回到了书简湖的道场。
    再次离别之前,曾掖专程去找她闲聊。好在她也不会把曾掖误会成登徒子了。
    “书上那个当账房的陈先生,一年年过去,时日久了,还会记得苏姑娘么?”
    曾掖点头道:“肯定记得。”
    她又问道:“会找她吗?”
    曾掖说道:“会的。”
    她又好奇询问,“见了面,能说什么呢?”
    曾掖欲言又止,还是摇头道:“不知道啊。”
    少女唉了一声,叹了口气。
    曾掖笑道:“陈先生说过不要总是叹气。”
    少女哦了一声,她只是心中疑惑,书上有写过这个情节吗,自己可是将那部游记给背得滚瓜烂熟了的,怎么就不记得了呢。
    曾掖最后笑道:“陈先生还说了,翻书人不要被一本书困住。”
    少年赵端明百无聊赖,有些想念出门远游的师父了。
    是刘袈早年的一句无心之语,崔瀺给出的一份意外之喜。
    是老聋儿在那条雨后放霁的道路上,送出的一把油纸伞。
    是韦胖子在门口硬着头皮挡在少女身前。是青丘狐主临时起意的成人之美,做一回媒人。
    是黑衣小姑娘递出去的一把把瓜子。是米裕破境出关的第一眼,就是远处山上的某处宅子。第二眼,就看见了近处跳格子的黑衣小姑娘。
    是那座玉圭宗的崭新祖师堂,硕果仅存的几位老人,每逢议事,看着那把空椅子,百感交集,也不知是后悔当年骂多了,还是骂少了。
    是当年的学塾门口,教书先生与贫寒少年的一句“道理在书上,做人在书外”。
    是后来的村塾教书先生,走山路去学生家里蹭了一顿饭,喝土烧喝了个大醉酩酊。
    是至圣先师的一句“好家教”。
    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,不同岁月里做着不同的事说着不同的话,它们统称为——“温柔”。
    陈平安长久站在原地。
    少年鬼使神差地朝巷子外边望去,没来由想起了一句书上的美好的言语。
    “望之俨然,即之也温,其言也厉。”
    只见那位陈先生始终站在原地,身影沐浴在阳光中,远远望去,恍若神人。		
    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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